伍德兰刚刚这才听到船中的混乱,从迷迷糊糊的睡眠中醒来。
来自船外的爆炸,身下远处甲板传来的机械声,不住的震动和嘈杂紧接着传到了这个位于八甲板中的小舱之中。
走廊中回响着同胞们“紧急集合”、“反登船战”这样的呼喊,薄薄的铁门无法阻挡声音钻进楼梯下狭小的空间,即使是隔着两大摞书,他仍然能听到上方传来的每一个字。
穿鞋,出门。他虽不想离开这个狭小的庇护所,却也不能违抗自己的天职——听从命令。
自从父亲安德雷·战风咽气开始以来,他已经在这里躲了三天了。
医院的人想把他关起来,隔离他,因为他照顾病重的父亲很多天却还没有染病,多米尼医生一边说着这是对他好,然后一边恳求他留在医院做检查。
他不喜欢呆在医院,因为那个味道瓦蕾不喜欢,只要他身上沾了一点点消毒药水和药草的味道,他的姐姐就会一整天都躲得远远的,绝不出现在他面前,所以他选择了逃跑。逃到他们的甲板和通道,躲进了埃德的小舱。
这个单人舱房一般人都不会注意到,所以他很轻易地躲过了前来寻找的巡逻队。它位于楼梯后面,就好像是其他甲板中用来储存清洁用品的小室。里面确实也不大,从舱内一头到另一头的空地上都摞满了书,剩下的地方勉勉强强够埃德用软稻草垫和帆布铺一张床。
伍德兰只识得字母,在来找埃德为他读书时,比他年长的少年会尝试教他阅读和拼写,但不知为何,他总是记不住那些符号拼起来是什么意思。
“伍德,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?”当他们一起坐在这稻草床上,就着安全煤油灯的光读书时,埃德这么问过他。
“书。”他老实地回答。
“哈,当然了,不然还能是啥。”那时候埃德舱房中的书还没有这么多,对方随便翻开一本,用手捋了捋书页,“我是说这些,组成书的东西。”
组成书的东西?
“纸。”
埃德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大腿,大笑起来:“哈哈哈哈伍德,你真是太诚实了!”
纸是什么做的他可一点也不知道。
“伍德,这些都是故事、经验和知识啊。”
这句话之后无数次被瓦蕾引用,嘲笑他目不识丁的无知。
通常,每当伍德兰尝试翻开那些画满字母的书时,瓦蕾都会嘲笑他。但这几天之内,当他窝在舱内,无聊到翻找书本里的插画时,瓦蕾也没有出现。
也许是因为他身上还残留着医院和药草的味道?他不知道,只是心里暗暗为她的消失找了一个理由——瓦蕾并不想面对父亲死去的现实。
安德雷·战风近一年已经与死人无异,重病时刻都在觊觎着那男人的性命,最终,他也死于此。
伍德兰早已知道这不可避免的结局,只是他没想到真正这件事发生时,他还是感到身体中似乎有哪一块被挖空了一般痛苦。这种令人低沉和绝望的无力感他并不是第一次感受,甚至可以说,他很熟悉它。
可是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类似的经历?他想不起来。只有如同书中偶尔出现的插画一般的画面在脑中闪过,让他莫名地胸闷难过——夹着雪的暴风雨、暗如夜的白昼、染血的走廊、混乱的战斗……
“伍德!——”呼唤声炸响在他耳边。它的音量并不大,却如同穿透了耳膜一般回荡着,重复着。这是瓦蕾的声音、是埃德的声音、是母亲的声音、是父亲的声音,是他所熟悉的所有的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。他们的呼唤中夹杂着恐惧、痛苦和期待,他们在向他求救。
但面对任何人的求救他都无能为力。在那些闪回的场景中央,伍德兰躲在舱房角落里,强打勇气让自己不哭。他在等着瓦蕾,只是那少女再也没有回来。
“伍德!”又是一声呼唤,比起回响在耳边的那些声音,这个声音要实在了很多。
他抬头,将目光从地面收回,投向叫住他的男子。
黑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根粗辫子,红皮肤的面膛上摆着严峻的表情。是达芒。
他环视四周,原来在刚刚恍惚和思考中他已经走上了数层甲板,周围奔走的人都已经是备战状态。
“喂,伍德,来的正好!前两天你都去哪了?”达芒来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我在八甲板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一路上除了听到有派遣小队和引导集合的命令,没有任何人告诉他,或是在他身边谈论过他们为什么要集合。
接下来达芒三句话的解释就让他脑中“嗡”地一片空白。
迦兹朗?入侵?保卫母舰?
刚刚回荡在耳边的呼唤又回来了,而且变得更加大声,甚至扭曲起来。那些叫着“伍德——”的声音就像他想象里希壬的歌声,仿佛在勾着他的灵魂……
“伍德,咱们跟着这些小队走!”达芒的催促就如同隆隆响在走廊中的引擎声,模糊得快要听不见,“我们去卸货甲板,阻击敌人!”
卸货甲板……他必须去那里,是的,那是命令,也是他不得不去的地方。
他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,转身就跟上了快步向前的达芒,但他的思绪却如同脱离了身体,飞到了卸货甲板之上。
那一天的卸货甲板门大敞着,木质码头上堆着数不清的死人,蒸汽小船填满了卸货甲板中央的水域。从门内向外望,天被左右两片黑压压的暴风云分成了三部分,只有母舰上方的是晴朗的,原本的碧蓝被夕阳染成血红。
他不懂那些扎着头巾的人在和家族的人谈些什么,他也不想关心,因为靠在他身上的是奄奄一息的母亲。
那些扎着头巾的人抓住了他,把他带到了这里。他想要逃跑,但看管的人很机警,没几步就追上了他。作为一个十岁的孩子,他再强也打不过一个成人。于是,被狠狠揍了一顿之后,他被押到卸货甲板。
“老实点,不然你的榜样就是这个人!”撂下这样一句话和一个受重伤的人,那些戴头巾的人将他丢回到了聚集在这里的人堆之中。
那个重伤的人不是别人,正是他的母亲,索莱茵·铁雨。
泪水决堤,他哭个不停。无论怎么做,他都无法止住母亲侧腹渗出的鲜血。如果再不救治,母亲就要死了!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,这如同天塌下来的恐惧让他感到绝望,心如刀绞。
但至少这里的死者和俘虏中没有瓦蕾,也许这是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一点了。他的双胞胎姐姐比他聪明,也比他更快,更强。薇瓦兰不会轻易地被抓住,更不会死在敌人手上。他是如此坚信着的。
不知何时,似乎扎头巾的人和家族的人谈好了一项交易。他和两个其他的少年被拽起,被命令将他的母亲抬上一副担架,准备人质交换。
母亲有救了吗?他可以回家了吗?
心乱如麻的他边哭便木然地照做了,随着其他两个少年一起,抬着母亲走到了甲板尽头,两队人马的前端。
卸货通道后那条五十米长的通道看起来如此之长,如此之宽。他从小就不喜欢在里面走动,因为宽阔而空旷的封闭空间让他感到心里发毛。在通道内的灯都被打坏之后,里面暗得看不到对面的人,只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喊话:“你们的要求可以满足,交换两个囚犯和两个你们要的人,让索莱茵·铁雨回家!”
“这两天有吃饭吗?你脸色很差。”达芒突然抛来的问题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这时他们已经奔走在走廊中,跟上了前往下层甲板的守备队。他们是三支小队,共计二十人,从侧通道接近卸货甲板。
伍德兰不知道自己就着走廊中昏暗灯光看起来如何,既然能让一脸严肃的达芒更加皱眉,自己肯定是面有菜色了。
“没,我没吃过。”他老实地回答。
“那怎么可以?!你这样去战斗会死的!”他的回答让对方仿佛听到了噩耗一般大惊失色。
会吗?他不饿,也不感觉没有力气,反倒是因为两天睡眠很充足,比起睡不安稳的几天感觉好多了。
“我没事,感觉良好。”他用向教头汇报的语气回答了队友。
“你确定?喂,火风,你看看他的样子。”达芒投来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。
跑在前面的队员回头看了他一眼,眼睛像是看到了脏东西一般眯了起来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叫做火风的队友打量着他,反复看着他手中和他人无异的反曲短刀,似乎在质疑他用刀战斗的能力。
“伍德兰·强弩。”
“伍德兰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,他父亲前两天刚去世。我觉得他需要吃点东西……”
“我们需要每一个能战斗的人。”火风打断了达芒,重新望向伍德兰,“年轻的战士,你要是想为父亲报仇,就不要拖我们的后腿。”
为父亲报仇?他不明白其中的联系,父亲是病死的,没有人能为此负责。不……仔细回想在医院中徘徊的那几天,如同云里雾里的记忆中,似乎有人提到了这疾病可能来自于迦兹朗……
迦兹朗又是谁?他努力地在脑中搜寻这个名字的印象,脑中却如同有一根筋被扯动一般疼了起来。
“在战斗中照顾好自己,下面一定是一场苦战。”
“等等,他这个状态怎么战斗?”达芒质疑着他叫来的援兵,“他一直都……对自己的状态不是很了解,你明白吗?”
这是在拐外抹角地说他不清醒。伍德兰不打算回应,因为自己对自己的状态再清楚不过了——在回忆父亲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时,他的记忆并不连续,而且印象和声音都似乎是蒙在一层厚厚的雾中一般,记不得任何细节。
“我没事,我感觉很好。”他向火风确认道,看着对方的双眼。
“伍德,我建议你先去上面吃点东西再去。”
“他这么说了。”另一个跑在前面的队友放慢脚步到了他们身边,“我们需要人手,只要他能战斗,就比没有好。”
伍德兰望向达芒,那红脸的汉子摇了摇头,拍了拍他的背,沉默地和他并肩跑着。
他当然能战斗,更何况,他有一种预感——卸货甲板那里有人在等着他救。那个呼唤着他的声音,似乎又渐渐地回到了耳中。
是谁在那里?谁在尖叫?谁在绝望地哭喊?……他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,他思索,思绪却如同陷在深深的白雾之中不知所踪。
“接敌!”前方队员如同撕裂布匹一般的喊叫突然响彻通道,脑中的声音和雾气蓦地被冲得无影无踪。
他们刚刚降下到十二甲板,距离卸货甲板的入口还有数层。
“怎么可能!百夫长说他们一定会先固守在里面……”
“别傻了,敌人已经出来了,百夫长错了!”
一瞬间的混乱表明了周围队员的惊讶,他们有些停了下来,有些人靠上走廊边缘,有些则后退寻找绕侧的其他通道。
兵器相接的声音已经从前方传来,狭长的通道中只会有小规模冲突,只有双方接触的最前端才会有激烈的战斗。伍德兰在队伍中只能看到远方隐隐约约的刀光剑影。
“冲击突进!”前方传来的命令让队员们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,这个命令只有在有人数优势时才会下达——最前方的队员用防御手段压制地方前端,后方队员突入敌阵压制下一层敌人,阵中队员持续前突,直到完全把对方打散为止。
纵使记忆仍然模糊得很,他却清清楚楚地想起来每一种战术和它们的用法。脑子中非常清晰地想到了每一种可能遇到的情况:前方队员被敌人反制时怎么办,冲不开缺口怎么办,遇到攻击范围大的敌人怎么办……
“冲啊!”身边的队友们一齐吼了起来。
震耳欲聋的战呼听起来是如此美妙,荡涤着他的思绪。心中刚刚一直存积着的疑问和迷茫都消失了,伍德兰突然感到一身轻松——也许他只有在战斗的时候才能真正找到心中的平静。
伍德兰没有爆出战吼,却也提起弯刀,开始随着队友鱼贯前进,心中只想着一件事:战斗,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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